那么,有没有人在星期天的阳光底下去仔细端详她、特别关注过她呢?当她们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,用当地土话开一些粗鲁玩笑时(我想会有这样的情形),她高兴吗,还是寂寞?
据说有一个人经常去找她,锄地时紧挨着她的趟子,和她说笑。是和她同队的一个青年农民。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特殊的情节。然后,他和她就结婚了。她搬出了知青点,住到那个有一大群拖鼻涕弟妹的青年农民家里去。她穿上当地媳妇都穿的大襟士林蓝棉袄,黄昏时挎一只竹篮去田边挑猪菜。我在去公社的路上碰见过她,她正与一伙媳妇大嫂打闹,头发蓬乱着,脸红红的,也许是说了什么有趣的话。她转身望见我,笑容突然硬在脸上,好一阵不能缓过。
其实她也未必知道我的名字,但肯定能认出我是和她同大队的上海女知青。
她挎着篮子站在田埂上,望我,目光茫然。我已经听说为了结婚之事,她的父母宣布和她脱离关系。她有两年没回上海了。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知青的痕迹。真正“打成一片”了。但为什么她那样望着我?
我们离得不远。一条水沟的距离。但也不可能再靠近。她的眼睛朝向我,又仿佛朝向我背后的某一棵树。至今我不能确定。她的嘴像当地农妇那样习惯地张开。我并不认为她想说话。她对我会说什么呢?我想,那一刻她是被什么久已遗忘的东西突然触动而凝固。
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她。没打一个招呼。以后,在听得到狗吠的乡村暗夜中,我会突然想起她。婚姻对那时的我来说遥远而神秘,几乎不可思议。我不知道是什么诱惑了她。不知道那种生活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不同的东西。突然想到那些可能有的缠绵和甜蜜,如外国小说中描画的情景,心就微微地加速跳动,缓过一口气后,暗忖:或许她倒是比我们活得更本质,更快活?
总是断断续续地听说她的事情。毕竟这是我们大队惟一的“扎根”知青。生了一个女儿。学会了骂骂咧咧。不很勤快。和丈夫经常拌嘴,打架。当地的农民,娶亲后没有不打老婆的。我将此视为正常。她正过她正常的日子,一如我们,孤孤单单地独自生活,爱情如天上的云彩缥缈无定。再说,谁也不愿在这里结婚,一辈子呆在农村。我盼望着奇迹出现,并因深知奇迹之于她已不可能,而渐渐将她遗忘。
我和伙伴们陆续回了城,过另一种忙忙碌碌的生活。奇迹没有出现,只是平淡的转换而已。我和那些健康美丽的女孩从来就没有很深的交往,回城后更没了联系。四肢颀长苗条的那一位,天生是做时装模特的料,我总把经常出现于屏幕的一个有饱满下巴的模特小姐疑为她。
(中)